逾沙
写个小故事给自己,当作生贺
旅人决定独自一人穿过沙漠。旅人成长于都市里的钢铁森林,跟泥土与高天没有深厚亲缘,选择沙漠作为挑战对象是想触摸一下那野性的呼唤。但是当他放眼望去,沙漠跟海洋一般一望无际,他不由得自嘲自不量力。他的动机并不如他所宣称的“挑战”那么高尚动听,他是与家人生了纠纷,负气出走的,飘泊已久的孤独使他肩负上一种神圣的使命。某一天,他借了陌生人的号码拔向家中,郑重向家人宣布,等他穿越沙漠,就能回家了。他知道家人一定会以急切的关心阻他去路,或以他自己也惯用的轻蔑讥笑他的愚蠢,所以不等对方应答,他已挂断。但当他放下电话,却有可怕的想法:万一他不挂断电话就好了,就让温柔软化他的心肠,或让咒骂令他心生怨恨,就让他不得不飞奔回去与他们无聊地缠打。如果他多听一句!
虽然并不心甘情愿,可毕竟他踏入了沙漠。前几天,旅人保留着玩味的闲情逸致,日头苦毒,炙烤着脊背,也知道那是热力在骨骼上的拉锯,也知道汗水如何沿弧线滑落尘土。夜晚躺在帐篷里,无论再怎么寒冷,也能听到飞沙卷石,像冰底的流水奔走,古怪的嘹唳,一切都还有动物啃啮的窸窣生机。但到后来他就只有热,只有冷。他把领口拉高到鼻梁当作口罩,黏糊的酸臭味。怎会如此,自己好陌生。水用完了,他用便携的小刀切开仙人掌,吸吮它的汁液。但毕竟不是长久之计,那荒野的毒性使他头脑晕乎乎的。但,没有办法,沙漠里的小水坑不多,他也没有工具与力量掘井。他扑向爱人一样寻找仙人掌,开膛,吸饮,太过急切,被刺破下颚,借此饮下了些微自己的血,清冽甘美。他惊异啊,他不是有意为之,他是一个掠见自己的伤口都要故作豁达地只在心中惋叹一阵的人,但从此为了这诱惑,他要故意为之。他无比感谢仙人掌的刺,在切开仙人掌时也不会谨慎地将之剔除了。在这没有其他风景的荒凉地,他长久地搜寻着、凝视着、果真也爱恋着这奇异的植物与它的兵器。自己的血和针刺之蜜成了风味绝佳的混合饮料,他无所谓走出沙漠了,就让他在此盘桓,一个人代代不息。将自身作为水源,我就可以永不干渴。
这是极致的快乐……他本以为一生就是如此。不知多久,另一位旅客从他面前经过,见脚下躺着一具头巾覆面的瘦枯干尸,拼命摇撼,他醒转,不说话,仿佛还有点厌憎他的清醒;他斜倚在旅客身上,无力到坐直都令他盆骨疼痛,又不由厌憎起扶助他的这双手来。旅客拧开矿泉水瓶盖抵到他唇边。他的脾胃已受不了密度如此低的液体,像必须待在生理盐水中的细胞被清水撑破,当即哇啦啦地呕吐出粉红的黏液,他大叫道,给我血……色相痨厉,宛如饿鬼。
旅客并没因这可怖而抛下吸血鬼。夜晚,旅客架起了篝火,开始烧烤,虚弱如旅人,也不得不承认,这是有史以来最美味的宴席。动物的油脂,蔬菜的纤维令他生机焕发,火光的跃动下,他们简直像朋友一样交换人生了,这也意味着他们必然产生分歧,恩惠不能抵消。旅客是来沙漠旅游的,既然是客人,那就永远是异乡人。他拿起相机录下了他们交谈的全过程,在谈话的末尾,对旅人说,你介意我把这些放到社交网络上吗?旅人愣住了。好像他整番生死的推换就是为了在社交网络上展示。但旅人不愿让旅客失望,微笑着点点头,摆出最舒适的表情与旅客合影。闪光灯如烟花绽开,而后他立即被无穷的黑暗包裹,别离的预感……
旅人立即想起了自己的使命。我是为了穿越这个沙漠而生的,但我竟一度忘却了。请让我与你结伴而行。说完,旅人手忙脚乱地收拾起包裹。那犹疑、尴尬的微笑转移到了旅客脸上,他没有帮旅人收拾,本来这几天,旅人的起居,一举一动都由他看顾。旅客脱下冲锋衣披在旅人身上,对他说,既然是使命,必须独自完成。这厚重的温暖像一双有力的掌心推他如坠冰窖。其实他心里哪有什么使命。为了活下去,他可以爱上仙人掌,当然也就可以爱上旅客。饮血维生时他从不知死亡之可怕,但是旅客身上食物的香气像氧气充溢了肺叶,旅人本能般抓住了旅客在悬崖上伸出的手,头一回对自己的堕落恐高。
尽管如此,旅人还是点点头。是的,这是我的使命。唯有此时他们才像一对任重道远的兄弟,平等地锚定自己的命运,因为心怀远志而各自分离。
旅客见状很满意。天明,直升机像凤凰轰隆降落,旅人就把冲锋衣盖过头顶,从高空看下去就像一个人揭起裹尸布给自己盖棺。旅人知道这时旅客说不定还拿着摄影机,记录着他是如何离自己远去,就把脸蒙得紧紧的,直升机上还有其他人,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这里还有亟待救援的人,最好让他们认为这里只有一件被丢弃了的衣服。直升机已经升上不可见的高度,他就蜕皮一般揭下冲锋衣,远远扔开,连旅客赠他的另一些吃食也丢弃,像垃圾一样一路迤逦而去。
这场施舍把他的精气耗尽了。他从此行尸走肉般地前进,像穿上红鞋的人只能跳舞,旅客的信任像诅咒,令他在每次疲倦时都仇恨自己,因为放弃就相当于是对旅客的背叛。要说有什么支撑着他,那就只能是一种幻想:自己死亡的消息能登上新闻,让旅客浏览时不小心撞到,而他一定会穿着旅客赠予的冲锋衣死去。至于旅客是什么反应,那是他不能掌控的了,其实网络资讯那么繁杂,自己的死讯要想达到另一个人的眼中又何其难,他又熟练地自嘲起想法的荒谬,但嘲弄得越狠,渴望就越发膨胀。
他终于又一次迎面跌进沙砾中。来人啊,救救我,随便是谁……他流下了眼泪,沙漠像婴孩一样吸收了他的泪水,亦如最初他把嘴唇贴向仙人掌。水分流失越来越快,这是,多么不理性的作为,当他意识到这一点,泪水只会更迅速地跳下。蝎子风闻其美味,悄悄前来分羹,竖起尾刺扎向他的眼球。毒素漫延,他的整张脸肿胀,面目难辨,他先是惨叫,后来呻吟,三天三夜不曾止息。
商人牵着骆驼到来了。铃声由远及近,旅人竟又有了希望,他本以为自己要心灰意冷地赴死,像一个真正绝望得无力回天的人,但是,居然,居然。
商人拿出解毒的药膏给旅人敷上,商人说,你虽然痊愈了,可是你的双眼从此不能再流出眼泪。旅人按着自己瞎掉的左眼,表示感谢。有了被旅客搭救的经历,他从此懂得了报答的分寸。因为再好心的拯救也不过是暂时的,没人能对你的生命负全责。这不得不做出的承认居然是轻松的,旅人耸耸肩,已经毫不委屈,甚至用一只眼睛豁达地看着天空,说,要是能下雨就好了。
商人抚摸着骆驼的皮毛,说,很多年前,有个商队在穿越沙漠时快要渴死。听说这个沙漠里有神明,用心祈祷,雨水就降临。他们是最有信用的押送者,都虔诚地相信自己不会失手,加紧赶路,一天天过去,雨水不见踪影,队员一个个死去,但是还剩了几人存活,成功将货物送达。就在他们走出沙漠的后一天,倾盆大雨如约而降。
旅人说,这说明,世上可能确实有神明,但是人神两界通信条件不好,总是延迟。
商人笑了,说,是的。但万一神是故意捉弄人类呢?像恋人故意不让对方得到自己,来考验对方的忠诚……
旅人说,这是何必。神把人逼得那么狠,人在死的最后一刻也许对神是极度忠诚,神后来也如约履行奖励,但那时奖励对人都没有意义了。为什么最爱的时候非要让恋人分离呢?如果神足够爱人,就应该立即把奖励分发给人,让人幸福地活下去……
商人说,唯有这等待、分离证明爱的高度。
旅人打了个哈欠说,我可没兴趣证明这高度,我是个小人,看不到很远的东西。
商人说,这是你的选择,幸福的人都会如此选择。愿你能平安度过沙漠,祝你好运。
旅人反复咀嚼那个词,幸福,我竟然是幸福的?我与家庭断绝关系,在这世上既无朋友也无爱人,没有地位也无权力财富,既无诗篇又不美丽,不必提毫无智慧,更不思进取。在迈入沙漠时半死不活,后来又被恩人抛弃,如今一只眼睛已盲,既无食物也无水源,沙漠还不见边际,我又离死不远,如何算幸福?也许,商人说的只不过是客套的漂亮话。漂亮话人人都会讲。旅人冷笑,当下就把那纸做的王冠踩在脚下。
但是旅人还得前行。经历了生死的颠簸,再自寻死路,就太不体面了。饥与渴像老朋友一样拽住了他的裤脚。即使万般嫌弃,他也向构想不出面目的神明下跪了,因为,万一呢?就像他曾经相信自己的死讯能传达到旅客眼前,如奉上头颅供人检阅,仿佛能以死换得接吻,如今他生猛地吞食草根,保存体力,就为了能像交通工具一样前进更远。神明是给自己加油鼓劲的手段,他总有一天要运用娴熟。
他的努力没有白费。城镇像美人一样从风沙的面纱下显露,近在眼前。他有点想笑,但心内没有任何喜悦。所谓神明,不过如此。他像一个真正的胜利者,昂起头,向前一步,就因体力不支而倒下。漆黑的视线里,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耳边说,挑战完成了。
旅人说,不是的,我死在沙漠里了。而且还是在快要走出去的时候倒下的,这是不是世上最好笑的事?你是至高无上的神,你让我重新振作,让我走出那一小段我无法迈出的距离吧。
神明说,你为什么非要走出去不可?
旅人知道那疑问句意味着拒绝,大叫道,这和我听到的故事不同!你不下雨接济我也就算了,如今我凭自己的努力,千辛万苦走到这里,你至少应该让我走出沙漠,然后再死去,我已经没有什么奢求,我不要求你的奖励了,我只有这一个愿望,你都不能成全吗?求你了!求你了。
神明沉默了。其实神明如果明令拒绝,旅人反而好受些。如果能言语,无论多么严厉,至少是一个巴掌,但是沉默的压迫中有千钧之力,像蚂蚁迎上巨人的鞋底。是的,他为什么要走出去?即使走出去,也不过是像从前那样卑微而空虚地活着,不会比沙漠中发生的一切更精彩。
他的灵魂像太阳一样升起,再也贴合不进躯体了。神明见状俯下身来,对旅人说,刚才你做了一个抉择。你的最后一份力气用在了思考和疑虑上,于是你就没有力气再站起。我给你的这最后一份力量,不多不少,恰好可以让你走出沙漠再倒下,但是,你怀疑了,你被我的沉默吓退了,就不能了。
旅人讪笑说,这是事后的解释了,谁知道呢?
神明说,你经常笑,是因为你怕。懂得怕的人是很聪明的,会妥贴地把自己至少放在一个安心的角落。你害怕即使祈求我也不能让你走出沙漠,于是你也没有真正相信。在你心里,自己的疑虑和盘算永远比相信别人重要。说到底,如果不是我在你眼前现身,你甚至不会祈求。旅客给了你吃食和温暖,你对他的相信比我的重大,这并不是你的错,人只有如此才能繁衍。但是这片沙漠是我设下的,游戏规则就是,一刻没有怀疑的人,或者即使怀疑也不停止前进的人,才能走出。
旅人说,是我选错游戏了。我输得彻底。
神明说,是的。但即使这样的失败也会被当作诗性的胜利,不久之后你的死讯就会被报道,人们会认你为挑战未遂的冒险者,美名小小地流传一阵,如果够幸运,你会有纪念碑,如果再幸运一点,旅客会记得你,公布与你那短暂的交游,在多年之后会以“我有一个朋友”这样悠远的口吻怀念起你,不过,你的勇气也就值这个价了。
旅人挥了挥手,那对于我来说都没有意义了。窄门像鸟翼一样收拢光辉,他探头看了看,朝相反的方向走去了。